那是40多年前的一個冬天。
西菜市街中藥鋪是個傳奇的地方。
整間屋子里是些古色古香被歲月磨掉了黑漆的木柜,一格一格的小抽屜塞滿曬干的草藥。如當歸、三七、桔梗、半夏、車前子、甘草等草藥的名字,黑漆木頭的味道和各種草藥的藥香混在一起,整個中藥鋪散發(fā)著一種奇特的說不出的味道,不芬芳,但讓人踏實和舒適。
藥鋪的老中醫(yī)姓喬,據(jù)說他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救治過30多名受傷的八路軍將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中醫(yī)醫(yī)生。
這天,比我小6歲的堂妹身子不適,這位老中醫(yī)用聽診器仔細地聆聽她的胸腔里的聲音,枯瘦的手摸著小堂妹的額頭,深陷的眼窩里閃著慈祥的光,像冬日里的陽光一樣溫暖。
據(jù)我的奶奶說,小堂妹從小就有“哮喘”的病根,一喘起來,小臉憋得通紅,身體蜷曲起來,胸腔里好像卡著什么東西,上不來,也下不去,“呼哧呼哧”艱難地吼著。有時在半夜里,她會變成一只缺氧的魚兒,從床上滾到地上,二叔和二嬸常常會在半夜里起身背著小堂妹去幾十里以外的淮南第二礦工醫(yī)院治療,但是醫(yī)生總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奶奶只好帶著她在本地看中醫(yī),中藥鋪在西菜市街南頭,奶奶的老房子就在西菜市街的對面。
奶奶拉著小堂妹的手去中藥鋪,我的小堂妹那時還小,只不過四五歲,她實在怕極那又苦又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中藥,奶奶偏偏每天不厭其煩地用砂鍋煎熬著。冬日的午后,奶奶一邊給小堂妹做棉鞋,一邊等著熬中藥,陽光懶洋洋地照在一只已上好了底的棉鞋上,大紅燈芯絨的棉鞋摸上去有暖暖的感覺,小堂妹依在奶奶的身邊,昏昏欲睡。等到藥的苦味在院子里彌散開來,奶奶把小堂妹捉住,兩腿夾住小堂妹瘦小的身子令她動彈不得,再一手端著藥碗,便要強行灌下去?墒悄撬帉嵲谧屓颂y喝了,小堂妹閉著小嘴巴發(fā)出“唔唔”的聲音,奶奶弄不了她,有時便喊我?guī)兔Α?
“不疼不癢的,你哼哼嘰嘰地干什么?你來看奶奶的腿,可比你那好過!蹦棠陶f,然后卷起她的褲腳。
奶奶瘦骨嶙峋的小腿上有一個醬紅色猙獰的傷疤,非?植,我們小字輩的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心頭打著寒顫。奶奶告訴我們,那個傷口,是在她小的時候,到一戶大戶人家要飯,被那家的大狗咬傷的。
我們問她疼不疼,奶奶豪氣地一擺手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早也不疼了。”
奶奶倔強了一輩子,爺爺去世那一年,我父親和兩個叔叔已成家分開另住,姑姑才8歲,奶奶帶著姑姑住在老街上。奶奶是個好強的人,一個人嘔心瀝血把姑姑拉扯大,等姑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她不給任何一個兒女帶小孩,她說她的責任已盡完,以后的日子要“逍遙”了。
后來,日子很“逍遙”的奶奶午飯愛喝上一杯老白干,喝的臉色潮紅,就去休息,傍晚睡醒了就拎著小板凳去跟鄰居下六周(棍棒和石子的一種游戲),晚間再提著小板凳回家。夏天時,她早晨做好的一鍋稀飯,中午連熱都不熱就喝了下去,秋風漸涼時,別的老太太穿著夾襖發(fā)抖,但奶奶依舊一身單薄衣衫,順著淮河大堤到處走走?墒牵棠滩怀I。矎膩聿怀蠲伎嗄樀。
可惜小堂妹沒有如奶奶那般堅強,還是不喝,奶奶便不再留情,把小堂妹夾在腿上,一手捏著她的鼻子,一手強灌下去,好不容易哼哼嘰嘰地喝完,小堂妹苦著臉,想要把好不容易灌進去的藥湯再吐出來,奶奶趕緊從她的糖罐子里挖出一勺白糖,塞進小堂妹的嘴里。
那個冬天,在奶奶的威逼利誘下,小堂妹喝掉了大約30副湯藥。
中藥鋪的那個老中醫(yī)真的很神,小堂妹6歲過后,哮喘病再也沒有患過。
如今,西菜市街中藥鋪已然不在了,奶奶也去世整整20年了。
但每每在寒冷的季節(jié),我們會無端地想起奶奶和那間中藥鋪,想起奶奶的倔強和堅強。(胡仲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