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口有兩株開花的樹,每逢盛夏,碧綠的枝葉間便騰起紅色的云霞,彌散著甜甜的香味,籠著荷鋤勞作的農(nóng)人,籠著返鄉(xiāng)歸家的游子。
每每聞到這花香,看見那花兒,心中便莫名地涌生一股暖意,進而心生歡喜。
童年時,我與小伙伴一起攀上樹杈,摘下幾朵,送給小妹。小妹興奮地戴在頭上,紅霞便在發(fā)梢浮動跳躍,與緋紅的小臉一樣美。有時,調(diào)皮的孩子會欺負“老實人”,舉著花兒,捻動花柄,如揮動一把小掃帚,輕掃人家的臉蛋兒或耳朵。那時,鄉(xiāng)親們稱這花為“絨花”,應(yīng)是取“花開絨絨”之意。
離開故鄉(xiāng),在城里工作,陌生的環(huán)境令我心生孤寂,只有用無盡的奔忙、打拼將生活填滿。一次加班結(jié)束,我疾步邁進一家刀削面館,點了一大碗面犒勞自己。抹嘴,走出面館,仰面,深呼吸,竟聞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就是那絨花香。
面館外的街頭,幾株行道樹就是絨花樹。半年有余,整日匆匆,從未細細看過,但這盛夏,還是“聞香”識得了這久違的花,和故鄉(xiāng)的那兩株一模一樣;椟S的街燈下,依稀辨得那團團粉紅、枝枝翠綠,心中不由踏實下來。于是,每個晨昏上下班,我都特意繞路去看那幾株絨花,自然也成了那家面館的常客。
面館老板是山西人,經(jīng)營十余年,刀削面量足、味美、價廉,且服務(wù)周到,口碑甚好。來這里的顧客絡(luò)繹不絕,從早到晚沒個閑暇。店主說:“來這兒開店時,就有這幾棵樹,也是沾了這樹的光,不少人尋香而來,吃面賞花。這樹很有意思,早晨迎著陽光,花兒像扇子一樣打開,葉子也展開。到了晚上,花葉又像含羞草一樣合攏起來。我每天和這樹一起,早上開張,晚上打烊,一天忙忙碌碌,和來往顧客和和氣氣……知足!”
有這般神奇?幾日觀察,果真如此;丶曳啎榈媒q花竟有一個詩意的學(xué)名——合歡,還尋得一首詠花詞作:“三春過了,看庭西兩樹,參差花影。妙手仙姝織錦繡,細品恍惚如夢。脈脈抽丹,纖纖鋪翠,風韻由天定。堪稱英秀,為何嘗遍清冷。最愛朵朵團團,葉間枝上,曳曳因風動?|縷朝隨紅日展,燃盡朱顏誰省。可嘆風流,終成憔悴,無限凄涼境。有情明月,夜闌還照香徑!
合歡,因“合”生“歡”,這名字,我更喜歡,透著生活的真義與美好的期許。于是,我權(quán)當合歡是大名,絨花是小名了。
也因了這合歡樹,我試著將異鄉(xiāng)當做故鄉(xiāng),將異鄉(xiāng)人視作故鄉(xiāng)人,慢慢融入了城市,與合歡樹一樣日出抖擻,日落休整,工作打開了一片天地;與合歡花一樣溫和待人,播撒馨香,珍惜與每個人的同城之緣,因此不再孤單。
如街邊的合歡樹一般,我在城里扎下了根。那年與妻結(jié)婚之時,正值盛夏,租住在城東一處小院的兩間房,巧的是院中竟植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樹干粗壯,枝葉葳蕤,花開馥郁,滿院飄香,籠著整座小院,籠著我們倆。在樹下,我們搭棚做飯,擺桌吃飯,搖扇乘涼,靜掃落花,捻花逗趣,度過了一年的美好時光。
房東說,這株合歡是他父親當年栽下的,幾十年,根深葉茂,人雖已逝,卻將這樹留給了后人。老人家是熱愛合歡之人,更是謙恭和善之人,因高大的合歡樹影響了鄰居采光,老人忍痛割愛,毅然砍掉了伸向鄰居院內(nèi)的那枝。樹的傷疤還在,可幾代鄰里的和睦更長久了。
因這合歡,我和妻子恩愛有加,也因這合歡,我與房東一家及左右鄰居有了很深的情誼。離開小院十幾年,我們依然常會在合歡花開的時節(jié),回那里看看,看看如今的他們,看看當年的我們。
今年我離開家,在外工作一年。那日,妻子微信中說:“街里的絨花開了,回來看吧!”我頓時欣喜,上上次離家,合歡樹剛冒出新芽;上次離家,已然挺起了濃密的樹冠;如今合歡已綻放,是時候回家看看了。